布鲁塞尔4月9日，李克强总理与欧盟领导人在峰会最后一刻，出乎意料地达成联合声明，暂时冲淡了笼罩在双方上空的乌云。

　　从中欧此前的接触来看，这份联合声明来得非常不易。2016年和2017年会晤时，双方领导人分歧严重，难以达成共识，都没有发布联合声明。欧盟要求中国开放市场、取消产业补贴、放弃强制技术转让、平等对待欧洲企业，中国则坚持发展中国家地位和特殊国情，双方各执己见，谁都没有妥协。

　　2018年，中欧领导人发布了联合声明，但是这份声明不但没有缓和双方关系，反而使得欧盟对华姿态越来越强硬。一来，中国承诺的市场改革迟迟未能启动；二来，中国在特朗普政府关税高压下似乎做出让步，让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心中不快。

　　在过去几个月中，欧盟对中国的态度急转直下。他们3月份发布的一份战略报告，直言中国既是战略伙伴，又是经济上的竞争者和政治上的对手。从媒体报道来看，欧盟各个成员国对中国的抱怨，似乎也在增加。在这种情况下举行的中欧领导人会晤，自然危机重重。

　　在李克强总理赴会以前，甚至在中欧领导人会晤期间，海外媒体普遍抱悲观论调，认为双方难以达成共识。《南华早报》、《华尔街日报》、欧洲新闻政策网站“欧洲动态”（EurActiv）、新加坡《联合早报》，都曾发表文章预测联合声明难产。德国媒体“明镜在线”的一篇文章，甚至直接以《欧中峰会，失败就在眼前》作为标题。

　　然而，事实发展超出外界预料。普遍不被看好的中欧领导人会晤，最后时刻达成共识并签署了联合声明。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表明了什么？

　　首先，它表明中欧双方都做出了较大幅度的让步。从联合声明来看，欧盟提出的多数核心要求，都得到了中国呼应。比如，双方承诺2019年完成投资自由化谈判所必需的决定性进展，2020年达成高水平中欧投资协定；承诺相互给予非歧视市场准入，解决关键壁垒，同意在共同商定的知识产权保护领域取得实质性成果、不得强制转让技术，并加强产业补贴国际规则的讨论。

　　在这些议题中，不得强制转让技术首次见于中欧联合声明，对产业补贴的国际规则进行讨论亦是首次提出。根据路透社报道，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对中国同意讨论产业补贴规则非常满意，称“这是中国首度同意与欧洲共同推动WTO改革”。

　　不过，谈判都是双向的争取和妥协。欧盟在获得中国承诺的同时，也在关键问题上对中国表示了支持。比如，双方同意继续推动中国“一带一路”倡议，并欢迎在2015年中欧5G联合声明基础上，进一步加强对话和交流，包括产业界之间开展技术合作。前者关系到中国“一带一路”倡议推进，后者关系到华为5G海外发展，都是对目前中国至关重要的议题。

　　欧盟能够撇开美国抵制，明确支持中国“一带一路”和华为，是中国外交的一个胜利。

　　其次，它表明中欧之间的共识大于分歧。近年来的中欧峰会表明，双方在贸易、投资、人权领域确实存在较大分歧，欧盟及其成员国领导人在这些领域对中国的意见，并不比特朗普少。但是，欧盟与美国的不同之处在于，他们仅仅对中国经济和人权领域的议题有意见，并不存在战略上的对华敌视。外界显然过分看重了中欧分歧，而忽视了中欧在诸多国际议题上的共同立场，以及对强势美国的共同不满。

　　欧洲与美国不同。美国有能源、有技术、有粮食，也拥有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，是全球少数能够自给自足的国家之一。欧洲多数国家则没有这么幸运，要么缺少粮食，要么缺少能源，要么缺少其他东西，总之必须依赖国际贸易才能够维持生存。因此，对于特朗普的“反全球化”举动，欧洲多数国家都不赞成。去年，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与特朗普在G7峰会上针锋相对、不欢而散，就是最明显的例证。在全球化这个议题上，欧洲多数国家与中国的立场无疑是一致的。双方都反对特朗普为了“美国优先”，摧毁长期以来形成的全球化贸易及其背后的国际体系。

　　欧洲地理位置也决定了其不同于美国的中东政策。美国距离中东遥远，无论中东局势如何紧张，都不会对美国本土造成冲击。他们既可以进军中东、打击异己，也可以抽身而出、坐视不管。有了这种地缘优势，特朗普政府才可以不必过多考虑中东稳定，一边倒地支持以色列，严厉制裁和打击伊朗。

　　欧洲各国则恰好相反，中东局势紧张既会令其承受恐怖袭击、难民流亡的代价，又会阻断其欧亚互联互通战略。因此，欧盟不赞成美国撤出伊朗核协议，不支持以色列占领戈兰高地，也不赞同严厉制裁俄罗斯。中国出于传统的和平外交理念，也为了推进“一带一路”倡议，同样希望中东局势稳定。这种共同立场使得双方在联合声明中同意继续维护伊朗核协议、落实明斯克协议、协调阿富汗和平进程。

　　当然，真正推动中欧走到一起的，恐怕还是对特朗普政府强势外交的共同不满。自从去年以来，中国已经多次承受美国关税高压，中国企业也受到美国司法部门的强力指控，可谓吃尽美国苦头。欧盟与美国虽属同盟，但是特朗普政府并未网开一面，照样对欧洲钢铁加征关税，对违反美国法律的欧洲企业，如法国阿尔斯通、巴黎银行、德意志银行、英国渣打银行等施以天价罚款。现在，中美谈判接近尾声，特朗普政府似乎又将矛头指向了欧盟。美国贸易办公室以欧盟补贴空客公司为借口，拟对欧盟部分产品征收关税。

　　在这种情况下，中欧除了抱团取暖、联手抵制特朗普政府外，并无特别好的办法。

　　再次，它说明欧盟对华政策与美国存在差异。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的不满，主要通过关税高压来发泄，强制中国进行结构性改革。欧盟则仍然试图通过平等谈判、推动中国改革市场机制，重新回到全面战略关系的轨道。这一点从欧盟主要成员国对华为和“一带一路”的态度上，已经可见端倪。

　　从去年开始，美国情报系统就以威胁国家安全为由，再三要求盟国拒绝华为5G设备。总起来看，虽然德国、法国、英国等对华为设备存在质疑，但是至今没有明确拒绝华为参与。德国、英国更倾向于把技术与政治分开，将华为设备的安全隐患视为技术缺陷，而不是政治主导的间谍行为。他们都强调，只要能够确保国家安全，谁都可以参与5G网络建设。在中国“一带一路”问题上，欧盟成员国同样既有质疑，又表现出较为积极的支持。到目前为止，似乎还没有一个欧盟国家，像美国、日本、印度那样坚决抵制，并谋划与之抗衡的区域战略。

　　从欧盟整体表现来看，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中国在世界经济格局中的重要角色，并努力保持欧、美、中三者的平衡。多维新闻网报道称，在上个月底举行的中德法欧峰会上，德国总理默克尔称中美欧存在“特殊的三角关系”，法国总统马克龙称中国和欧盟皆为“全球三大经济中心之一”，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则称中欧合作“可以在世界上做成大事”。这意味着德、法等已经将中国提升至与欧盟、美国平等的经济地位。

　　最后，它印证了中国政府答应启动结构性改革。目前，中美谈判仍然在进行中，还没有最终的结果。但是，从媒体得到的消息来看，中欧联合声明的核心内容与中美谈判高度重合，都集中在市场准入、关键壁垒、知识产权保护、技术转让、产业补贴等领域。这意味着，中国已经同意就以上议题，分别与美国、欧盟进行谈判。

　　与以前相比，即将结束的中美谈判和接下来的中欧谈判，不仅在内容上有所突破，而且可能会列出明确的执行日程表和监督措施。中美谈判的争议焦点，就是如何确保协议按期执行；欧盟谈判代表前期的不满，也主要集中在协议谈判和落实进程上。因此，最终的中美协议和中欧协议，应该都会包含中国进行结构性改革的日程安排。换言之，这两个协议可以相互印证，中国结构性改革恐怕真的要提上日程了。

　　中欧联合声明发布后，彭博社、《联合早报》等媒体都发文认为，此举意味着中欧形成了针对特朗普的“统一战线”。不过在我看来，这种看法如同当初对中欧峰会极度悲观一样，都有过于轻率之嫌。现阶段，中欧不会相互对立，但是也很难结成同盟；此前存在的中欧经济、贸易和人权分歧，也不会因为签署了联合声明就得到根本化解。
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欧盟与美国既是传统盟友，又是最为密切的经济伙伴，不到迫不得已，绝不会改变立场。根据欧盟统计局数据，2017年欧盟27国对美国、中国的出口额，分别为4178.9亿美元、2218.9亿美元；2018年对美国、中国的出口额，分别为4728.2亿美元、2451.2亿美元，欧盟对美出口额几乎是对华出口的两倍。对欧盟经济来说，中美两国孰轻孰重，一目了然。

　　目前中、美、欧三者之间的关系，用德国总理默克尔的话来形容恐怕最为贴切——“特殊的三角关系”。目前情况下，中欧可能会暂时合作，共同抵制美国的关税高压和长臂管辖，但是地缘和政治又决定了双方不可能结成针对美国的统一战线。